今年三月初六晚,檐角的晚霞染红最后一缕云絮时,您化作晚风从我指缝间溜走了。当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沙哑悲伤的声音时,那一刻,我的世界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,空白一片,只剩下无尽的悲痛在心底蔓延。
清明假期回老屋,没有奶奶的老屋心里空落落的。经过老屋门槛时,我突然发现老屋门槛上的凹痕很深很深,那是奶奶用鞋底摩挲了半个世纪的年轮。奶奶生于1934年,属狗,却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,用脊梁托起四代人的光阴。她那双粗糙的手,抚育了父亲、叔伯和姑姑们,又接着带大了我们这一群孙子辈们,我们都曾在她膝下承欢。她把全部的爱,都分给了我们这些孙子辈。在奶奶眼中,孙子、外孙女、外孙都是最珍贵的宝贝,不分彼此,她把所有的爱都毫无保留地给了我们,直到孙子辈们成家,又把这份爱延续到孙媳、外孙女婿身上。
记忆里的清晨总是裹着柴火气。天未亮透,奶奶已把晒干的艾草棍扎成束,青灰色的烟雾从灶膛钻出来,奶奶系着有补丁的围裙,已经在老灶台前忙前忙后,忙着给我们准备好吃的,奶奶的厨艺很好,餐桌上的饭菜也很丰盛,有炸的两面金黄的糍粑,上面撒上细细的白砂糖,吃上一口香在嘴里,甜在心上;有烙的薄厚均匀的圆饼,卷上土豆丝,吃上一口一整天元气满满;还有奶奶秘制的辣椒酱,裹在她熬制的稀粥或豆渣稀饭上,吃上一口味蕾瞬间打开……奶奶会做的美食很多很多,可惜再也吃不到了。奶奶在人生最后几年,身体大不如前,可是每当我们孙子辈回去,她总要张罗一大桌子饭菜,为了怕奶奶累着,有时两个姑姑或两个孙媳会在灶前忙活,她静静地在灶后添着柴火,待饭菜上桌后,她看我们孙辈吃的欢快,奶奶脸上会露出开心的笑容。
五一期间,又回了一趟老屋,妈妈在灶前忙着炒菜,我在灶后添柴火,灶膛里的火苗跳动着,恍惚间好像看见奶奶布满皱纹的脸,记忆也被拉到儿时,奶奶教我烧火、教我干活的场景。记得儿时,烧柴火灶的时,我总爱把干柴塞得极满,弄得满屋浓烟,奶奶也不恼,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,说:“烧火要空心,做人要忠心。”我不解其意,她便示范:将柴架空或把柴禾架成锥形,中间留出空隙,火焰会腾得更高。至于“做人要忠心”一句,当时不甚了了,后来年岁渐长,才明白她是教我待人要诚,不可存奸猾之心。
记忆里的童年是快乐的,春生夏长,秋收冬藏,时序更替,奶奶的爱藏在岁月的轮回中,藏在细微处。春天,万物复苏、草长莺飞,田野里各种野草疯长,奶奶会把我们带到田野,教我们打猪草,在奶奶眼中春天的田野都是宝,有长在小河沟里的水芹菜、有长在背影处的“娥娥肠”、有一窝窝的野蔊菜……。那时,农村打猪草,都爱三五成群吆喝在一起打,奶奶就告诉我:“不要跟在别人后面,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,根据野草生长的环境,有目的去打”。根据奶奶教的法子,我打的猪草总是又多有快又好。
夏夜写作业时,奶奶总摇着蒲扇驱赶文字间的瞌睡虫。有时写作业潦草塞责,奶奶不识字,却看得出工整与否,一见写的歪斜,便用手指轻叩桌面:“认真些。”我起初厌烦,后来竟因她这简单的二字,养成了凡事认真的性子。
秋霜染柿时,奶奶也总会把我带到屋对面的山坡上劳动,上山时,她总叫我带些柴回来。山路崎岖,我每每嫌累,她便说:“走路不空手,回家不空篓。”我于是只得折些枯枝或捡些枯柴,捆作一束,负在背上。当我背不动时,奶奶会用布满老茧的手拂去我额角的汗珠,她却悄悄把最重的柴担扛在自己肩上。奶奶的手很粗糙,掌纹里嵌着洗不净的灰黑,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。当她用双手拂去我额角的汗水,触感并不舒适,却又奇异的温暖。
冬天,她会用装过葡萄糖的空玻璃瓶,灌满开水,塞进被窝,将被窝暖热,才让我睡进去。冬天的夜很长,当我躺在床上时,她会坐在床边给我讲一些陈年旧事或神话故事,什么哪吒闹海、丁香救母等……,听着奶奶讲的故事,冬天的夜也不那么漫长,冬天也不觉得寒冷。
“有时候记忆就像一只蝴蝶,掀起波澜模糊了我的视线……”。老屋外的邻居正在放《走了多远》这首歌,窗外一缕阳光正打在您遗落在床头的银顶针上,银顶针还泛着微光,可我再不能为您穿针引线,再也不能看您拉千层底了。您走的那天,并无什么征兆。听妈妈说:“晚饭时还喝了小许核桃粉,就突然去了。”人们都说这是修来的福气,而我却知道,您一生要强、善良,因为最后几天下不了床,不愿再给子女找麻烦,就这样悄悄的从我们指缝间溜走了,却留给我们无尽的思念。
岁月如流,有些温暖,竟能在湍急的水流中沉淀下来,成为河床的一部分。如今我走过山路,仍会下意识地拾些柴火;生火时,总记得架空中段;写字写到一半,耳边仿佛又有手指轻叩桌面的声响。这些习惯,都是奶奶刻在我生命里的印记,原来您教给我的,从来不只是山路拾柴、烧火架空的诀窍……。
(夏旭东)